张先著：赢了官司走了人

　　文/片　本报记者　张洪波

　　就在张先著离开的前一天，记者专程赶往芜湖见到了他。如果你以为他走得很郁闷、很凄凉，那就错了，这个年轻人走时很平静、很乐观，对前途也充满了希望，至少，他在媒体面前是这样表现和表达的。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名为“肝胆相照”的群体，站着1亿多同他一样的乙肝感染者。

　　“我留恋我的父母，他们都老了……芜湖是我的伤心地。”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动离开芜湖这个念头的？

　　张先著(以下简称张)：去年芜湖市人事局不要我，当时我也没想到打官司，一气之下把写了10年的日记都烧了，就准备离开安徽。直到2003年9月30日我在网上遇到了“肝胆相照”论坛，才决定打这个“民告官”的官司。

　　记：这半年来，你从没放弃过离开的念头？

　　张：我留下来，只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我曾经想，使命完了我就逃避，找个认识我的人很少的地方，自己过。但我现在改变了，虽然我仍然要离开，但不是逃避，我要去做科普，只要人人认识到(乙肝)，就不会再有歧视，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的。

　　记：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你是什么心情？

　　张：很平静。以前我怕自己会白白地牺牲掉，但现在我并没有牺牲，我看到了快乐的一面。社会总是在前进的，我把这事看成对我的考验。

　　记：也就是说，你对现在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多的不满？

　　张：我超乎想象的满意，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从没想过会引起这么多媒体的关注，本来以为只会来几家媒体报道，所以，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不会上诉。你知道吗？《中国公务员统一体检标准》马上就要出台了，大三阳、小三阳都将是合格的，《保护乙肝病毒携带者权益》的法规也会出台。最重要的是，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全国有1.2亿乙肝感染者，1.2亿！(很兴奋)

　　记：你父母姐姐舍得你走吗？

　　(张先著72岁的老父亲张宏源在一旁嘟囔：“不舍得又怎么办？我都72了，他妈妈也60多了，就这一个儿子，家里就我们三个住。可小孩子是民告官，他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出路。)

　　张(低下头)：我……不孝……

　　记：毕竟芜湖是你的家乡，你没有一点留恋？

　　张：我留恋我的父母，他们都老了……芜湖是我的伤心地。

　　“没有这个论坛，会有更多的周一超出现。”

　　记：你说过，你上了“肝胆相照”论坛后，才决定打这个官司，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张：当时我在网上搜索治疗乙肝的药，看到了这个网站，这是一个乙肝感染者心灵交流的地方，我们彼此不认识，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但可以毫无保留地交流，这种感情很感人。是他们劝我提起行政复议，后来又打起了官司。

　　记：打官司的结果是彻底暴露自己，你没有犹豫？

　　张：我也是告了法院之后一段时间才公布真实姓名，版主说，我是第一个敢站出来打官司的人，很多人都受过歧视，但他们宁愿一辈子躲在暗处隐姓埋名。

　　记：上这个网站的人都是些什么情况？

　　张：乙肝病人和感染者。有一个女孩和男朋友谈了8年恋爱，到谈婚论嫁时，男朋友还是把她抛弃了，因为男朋友当军医的父亲坚决不同意。你们山东有一个女孩，也是因为乙肝没考上公务员，她妈妈在网上发帖子，说她女儿想自杀，问我们该怎么办。在“肝胆相照”上，30多岁没嫁出去的女孩很多，还有几岁小孩没法上幼儿园，博士毕业后因为没单位接受，只好出国留学去了。比起他们，我受的坎坷少多了，他们遇到的是整个社会的歧视，而我只是政府的一次歧视。

　　记：他们一直都支持你打官司？

　　张：是的，这是论坛给我的使命。我的案件开庭那一天，许多战友自费赶到芜湖，到法庭上给我助威，浙江的几个战友还要在车上悬挂标语给我支持。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他们怕我年龄小，不会应对媒体，甚至写好稿子让我对着媒体念，到中央台做节目也是这样，当时我都笑出来了，不过现在我已不怕应对媒体了。案件刚刚宣判那会儿，我没顾上上网汇报，把他们担心坏了。

　　记：怕你想不开？

　　张：是，怕我精神压力太大。4月4号到12号，我一直在苏州玩，全是战友们接待我，他们看我心态很好，这才彻底放了心。有个战友是家私营企业老板，他因为担心我，竟然把厂子扔到一边，开着私家车来苏州陪我玩。

　　记：如果没有这个网站，你会怎么样？

　　张：也许我会学周一超。没有这个论坛，会有更多的周一超出现。

　　(记者注：2003年4月3日，乙肝感染者、浙江大学学生周一超因在公务员招考体检中被淘汰，在嘉兴行刺两位当地人事干部，致一死一重伤，9月4日，周一超被一审判处死刑)

　　“我本来想的是三种结果，一是输，二是赢，三是不受理。但现在却弄了个不输不赢。”

　　记：你对这次的审判结果怎么看？

　　张：我本来想的是三种结果，一是输，二是赢，三是不受理。但现在却弄了个不输不赢。我不对任何事情做任何评价，这个评价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该想的我坚决不想，这一是无奈，二是必须，我不想时间长了得精神压抑。

　　记：你说的无奈，是“民告官”的无奈还是社会对乙肝患者根深蒂固的歧视的无奈？

　　张：我是一个人在跟整个地方打。

　　记：当初你父母同意你打这个官司吗？(张先著的父亲张宏源在一旁插话：我不同意，民告官，你能告过他？)

　　张：我父亲一开始就不赞成，怕我受到打击。后来我打了官司，媒体经常来找我，他又害怕，说不要搞这么大，我只好天天在家给他们做工作，有时候甚至发脾气，是希望他们不要掺和到我这事里来，最好做个旁观者。

　　记：其间，你遇到过什么压力吗？

　　张：他们讽刺我。法院说我：“你不是为了出名吧？”人事局的人说我：“他先吃了药还说什么。”他们到处这么说，有一次甚至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对我父亲说：“你们不要盯着我们，你们要负刑事责任的。”

　　记：那周围的人怎么看？歧视你吗？

　　张：没有，别人都对我很好。有时我去市区，有人能认出我来，就朝着我微笑。

　　记：但现在芜湖人事局又上诉了，你可以选择继续把官司打下去，打到你满意的目标为止。

　　张：有什么意义吗？他们做错了，可他们连最起码的赔礼道歉都没有，他们反而很生气，认为我不应该告他们，要起诉我。我不想再打了，我在论坛上说：“我不跟他们玩了。”

　　记：看来你心里还是不满意。

　　张：不是不满，是失望，这就是“官本位”。中央台说过，其实有些处级干部也是携带者，但也不受限制，其实限制的只是基层公务员，是老百姓。这话没人敢说出来而已。

　　“等人人都了解了乙肝，就不会再歧视乙肝感染者，也会理解我，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记：说说以后，到了杭州，你准备怎么办？

　　张：4月26日，我们要开一个大型乙肝科普会议，这是我们论坛联系中国肝炎基金协会、美国斯坦福大学一块儿搞的，一些政界要人也会参加，这可是全国第一个大型乙肝科普会议。我和上香、小谷子、孩子他爸几个版主都会赶到杭州，到时候，我们会戴上象征乙肝的翡翠丝带徽章参加会议。

　　记：会议五天就结束了，结束之后的生活你想过没有？

　　张：一是做专职的科普工作，把身份彻底暴露，第二条是我的隐私，不能告诉你。

　　记：你身份暴露得还不彻底吗？也许做专职科普根本养活不了你，你必须要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张：我还得再去找一份工作，只是不能去政府机关和企业了。现在战友们在帮我找房子、找工作，他们说，只要有他们一口吃的，就有我吃的。

　　记：有时需要换个角度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健康人，你难道不在乎整天呆在你身边的人携带乙肝病毒？

　　张：我在乎。你采访过艾滋病人吗？你心里会害怕，我也一样。但有了科普知识就不会害怕，我知道自己不会传染，我认为我很健康，也很快乐。所以我要去做科普，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乙肝病毒主要是血对血时才会传染，98％的乙肝感染者只是终身携带病毒，但不一定发病，有人甚至直到死都不知道他感染了乙肝病毒，发病人群只占2％—3％，难道只是为了2％的发病几率就把他们全抛弃吗？

　　记：除了科普，比如将来又有人像你一样被歧视了，你会去帮他们打官司吗？

　　张：我只做力所能及的科普，不做维权。我觉得，维权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我做的已经够了，已经引起国家和社会的注意，如果我再跑去上诉，国家和媒体也不会再偏向着我。国家已经关注到乙肝，不需要我再去做别的，科普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只要大家都知道乙肝病毒携带者的肝功能依旧正常，就不会再来歧视我们了。

　　记：你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对以后的生活有信心吗？

　　张：我对将来不奢望，还是乐观地面对一切吧。等人人都了解了乙肝，就不会再歧视乙肝感染者，也会理解我，这一天总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