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孤独的赴约

我要把这篇文章献给所有热爱生命和轻视生命的人们———献给生命。不管这篇文章多么拙劣,我都要力求表达这个主题———
人的生命一旦走到了尽头,所谓的金钱、美女、荣华富贵也都如指缝间溜走的风。因为———
癌症———
对一个显赫家族的摧毁

去年十月份的一天,我去西南医院肝胆科拿结果,看到结果上写着“丙肝”两个字,就笑了。我只听说过甲肝、乙肝,怎么就有了个丙肝呢?我大笑着跑出医院,把化验单递给站在阳光下正眯着眼睛看我的许杰民,他也笑了,他说还喜欢吃饼干呢,说着就把化验单揉成一团抛在了地上,之后我们说笑着离开了医院。我们忽略了那张在太阳底下被风追逐着不停奔跑的化验单对我们发出的死亡信息。
在我陪杰民到医院化验之前一段时间,杰民一直嚷着他的上腹部胀痛,我多次催他去医院检查,他总找各种理由推脱,而我因为工作繁忙也没太在意,想他山一样高大的体魄,又是个体育爱好者,会有什么疾病找上他呢?直到有一天,他在走着的路上突然昏迷,我才把他强拉进了医院。
杰民他们家族显赫,他的曾祖父的爷爷曾官至清朝宰相,后来的晚辈无一不遗传着先辈们的高花尖、宽额头,大脸盘子,形态上一个个官相,仕途上果真也一帆风顺,最小的官也做到了七品。但到了杰民父母一代,算是家道中落。杰民的父亲是我国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和桥梁设计专家,而他的母亲早些年是我市政界要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下海做了一名商人,现在,她的手下经营着三家公司和三家厂矿。无疑夫妻二人都应该算是事业成功人士,但因无官阶,杰民父母在他们族谱中只占据着小小一隅。
杰民父母似乎不太关心这些。这对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先是视金钱如粪土,后来尝到了金钱的好处后,又一门心思钻进了钱眼里,当然再后来又无比虔诚地热爱起生命来,这都是源于有一天杰民母亲突然发现族谱里的先人们一个个都短寿,而据说又都死于各种癌症,癌症对这个显赫家族的摧毁,显然是无情的。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这位曾经做过官人的有钱老太婆便自然地紧紧握住了金钱这根绳。
自从知道了许家有家族癌症病史后,这个老太婆就小心翼翼地活着,像猫一样轻,生怕踩着了地雷,可有一天她还是将地雷踩爆。她的小女儿,也就是杰民的妹妹有一天腹部突然凸起一个拳头大的包,硬硬的。到医院检查,说是良性肿瘤。老太婆花大价钱为小女儿做了手术,还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生怕肿瘤恶变。后来听女儿说,我们中国生产的蔬菜水果农药打得太多,容易诱人致癌,她知道德国有个妇女因患数种癌症,就是因她只吃蔬菜,癌症竟不治而愈。老太婆听得喜在心头,立刻想办法将女儿办出了国。可怜的老太婆像是犯了幼稚园小朋友的毛病———以为人一走远,就远离了死亡。可当她清醒一些的时候,每每握着话筒与远在异域的女儿通话,总是哭得死去活来。
老太婆看重生命的时候,就看轻其它享受了,除了金钱。也许正因为这个癖好,她不近情理地爱着这一对儿女,直到先先后后地把这一双儿女爱的爱到死,爱的爱到再也不回来。
这一对儿女许杰民和许杰英,可能是遗传了先辈们漂亮的长相同时又吸收了先辈们的糟粕,两个都出落得好看迷人,可两个又都智力平平。老太婆无意将两孩子培养成高人一等的人材,只是一味地为他们的健康担忧。至于他们的事业,她想为他们的将来囤着那么厚实的基业,还愁什么愁?
直到有一天,许杰民病倒。
这个男人不为爱人守忠贞
却要找一个处女

许杰民病倒后,我第一个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他的母亲,不仅因为她是他的母亲,还因为我担负着杰民的健康职责,这是我走近这个富有家庭的第一天时,她母亲赋予给我的使命。在我还未正式成为杰民的女朋友之前,她母亲就已通过各种手腕查清了我的祖宗八代没有癌症家史。对她母亲来说,我能成为杰民的未婚妻,不是因为我比那些蝶啊、燕的更漂亮,而是我有健康的体魄和较高的学历。我爱杰民,尽管我们在恋爱期间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让我恨他、怨他,但这些,都不能阻碍我爱他。我在进杰民他们家的第一天,他母亲对我说杰民是她的心肝宝贝,我心一热,竟也差点对她说出同样的话来。
杰民病倒后,他母亲开车送我和他去西南医院检查,拿结果时,他母亲不敢亲自去面对,杰民也胆小得只敢站在医院门外等。当我确信不是癌症时,我就以为无性命之忧,包括杰民还有他那怕死的母亲,我们都高兴得忘乎其形,没想到,这样竟害死了杰民。
杰民在她母亲手下的一家公司任总经理,她母亲许他这一职,并不是要靠他赚钱,而是想收回他那颗花心。因为他个子高挑,长相俊朗,浑身上下透着公子哥的风流潇洒,让人一见总有说不出的愉悦。他的身边因而不断有漂亮女人,比他大很多的,比他小很多的,只要被他看上,或者有女人看上他,接下来总免不了一场颠孪倒凤的情事。他曾在18岁那年留学法国,因为成绩太差,只在一所蹩脚的大学混了个Y硕士文凭,回来就见他目不斜视,两袖清风似的飘飘洒洒,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实际上我看他出洋也只是学了点糟粕回来而已。
杰民骨子里没有为爱人守忠贞的意识,他完全听从生理和感官的指引。在性观念上,他认为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同床共枕,他认为这也是尊重人权的表现,可他找女朋友却非要处女。我成为他的女朋友后,我们第一次住在一起,事后,他跪在床上捧着那张有着鲜红血迹的毛巾,发出了阵阵怪笑。
与他性观念如出一辙的是他对待工作的态度,他要新开展项目从不先放人到市场上去作调研,总是凭感觉一掷千金先投资,懵懵懂懂地带着一干人马干下去,没想到,收效却意想不到的好。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先期单一的装饰公司发展成为一个集药业、屋面防水、饮食、广告为一体的集团企业,深得他母亲的赏识。但他母亲深知有序运作与无序运作获得成功的区别,于是把我从她身边抽调到杰民身边去。
我先成了杰民的秘书,后来成了他的未婚妻。
他让女人离不开他
他是魔鬼也是天使

我成了这个富有家庭的一员,却没有先期想象的成为富人的荣耀。我在杰民母亲眼里,是杰民工作上的秘书和生活上的保姆。而在杰民眼里,我和其他漂亮女人一样陪他睡觉,但却不能如其他女人那样在离开他之后再与别的男人接触,包括正当交往。依杰民的话说,我是他的,如果他是神,我就是贡品,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碰的。
我也曾想过离开这个家,我太压抑,可是这个富有家庭和杰民身体对我的吸引力,都不能使我鼓起足够的勇气。杰民的身体是一块玉,他在与你接触时给你的温软、细腻能够让你瞬间领略到心旷神怡的风光。杰民在这方面是温柔的和多情的,和他天生的英俊面孔一样,他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财富,他依靠这种财富俘获女人,使所有与他有过一夜情的女人从身体和心理上都离不开他。他是魔鬼,也是天使。
他为此引以为荣,所以放荡不羁,直到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搞垮。
自从知道杰民患了丙肝后,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泛起一种隐忧,有时候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有一次我与杰民逛世纪新都,路过商场门口时,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拉住杰民的肩膀说他印堂青乌,并说他不到一年之内一定会有大难临头。杰民不予理会他,甩开他走了,而这一幕却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果然不久,杰民就再一次病倒了。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肝功能完全丧失,早些年患下的乙肝现已转化为丙肝,在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以后,现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杰民母亲马上把杰民转到北京一家著名的大型医院,在得到同样一张病危通知书时,杰民母亲失声痛哭。她听说现在肝癌患者可以做肝移植,于是她去问医生是否可以做肝移植。在还没有得到肯定答复之前,她就开始凭以前的关系四处打听哪里在枪毙人,她竟想花高价钱去买一个健康的死刑犯人的肝脏来换儿子的生命。当然她的想法是幼稚的,最后她完全绝望了。那一天,我和她走在北京三环路上,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突然抬起头来,然后紧紧地、久久地看着我,我全身哆嗦了一下,冷汗冒了出来。
我知道这个疯狂的母亲那一刻的想法,但如要我用身体的一部分去换取杰民的生命,我还要好好地想一想,不要怪我自私,母亲生下我,把我养大,我是母亲的亲骨肉,如同杰民是她的亲骨肉。我的生命是我的,也是属于爱我的母亲的,我不能自私到不顾我母亲的感受,当然也不可能伟大到用我的生命去换取别人的生命,尽管我爱杰民,可是生命只有一次,爱情不可替代,生命也不可替代啊,而再多的金钱也不可收买这两样东西。
北京的初冬凉气袭人,刚下过雨,街道两旁的树叶经雨水冲刷发出洁净的光泽。天空碧蓝澄清。我低着头一个人走在医院的路上,突然感觉又冷又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这时在干什么?我掏出手机来给家里拨电话,当我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时,我一下哭了,连日来的委屈、惊恐在心底里汩汩流淌,我哭得很伤心。我对母亲说出了平时从来说不出口的话,我说妈妈我爱你,我想你。妈妈在电话那边也哭了,连连问我是不是有人欺负我了,嘱我早点回家。我说我过一段时间回去,以后就再也不离开她了。
杰民一天天的枯萎,尽管院方给他开了最好的进口药,但他全身还是由青黄变成乌紫,这是严重肝病患者的体表症状。主治医生一言不发,但沉重写在脸上。杰民母亲一次次地签下病危通知书。杰民本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生命到了最后关头,他流着泪恳求他的母亲带他回家。
在生命上犯错误
就会遭到灭顶的惩罚
杰民一回来,立刻把恐惧和混乱带了回来。
他那常年生活在外地,一心扑在事业上的父亲据说与他母亲的婚姻已名存实亡达十年之久。儿子患重病,当父亲的在不久前才知道,这使得这位绝望的母亲无法忍受。她频频敲响那位老专家紧闭的房门,把她积怨了十多年的旧仇新恨像倒水似的泼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发作。而家里请来的三位保姆,虽然都拿着比一般保姆多得多的薪水,可都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辞职,因为她们无法忍受杰民母亲动不动就用一根指头指着她们的鼻尖大骂的行为。我有一次偷偷回了趟家,被杰民母亲发现后,也被她指着鼻尖大骂了一回,我就想,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快要疯掉了。
杰民越来越怕死,他常常眼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叫我救他。我的心便升腾起无以言传的内疚。他的母亲紧紧地、久久地盯着我的目光倏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我隔着棉被紧紧地抱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面去。我真想对他说,杰民,你原来不止一次地伤害过我,我想这些错误都是可以更改的,也是可以忘记的,可是你不听我的劝阻,你挥霍青春、挥霍生命。你不是对我说过你不怕死吗?我以为你真有那么潇洒,可现在被你糟蹋过的生命反过来要报复你了———在生命上犯错误,就只有遭到灭顶的惩罚啊。可人们往往在死亡真正到来之时,又是那么渴望生存,可谁给你后悔的机会呢?
杰民母亲总是嘱咐杰民睡觉,她认为睡着了就可以减轻身体的疼痛,但又怕杰民就这样睡死过去,不多一会儿,她就要神经兮兮地跑来哭着嚷着要杰民睁开眼睛来给她看。有一次,杰民睡着了,杰民母亲拉着我的手,哭着求我一定要陪杰民到最后,她说如果我做到了这一切,她一定会重金酬谢我。我说我不会让她失望的,但我决不会要她一分钱。我对杰民好,是因为我真心爱过他,而不是因为他的钱。
我知道杰民的时间不多了,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一天一天不可救药地烂掉,从北京那家大医院带回来昂贵的进口药救不了他,挂在衣橱上的那一件件笔棱笔挺的世界名牌西服也救不了他,豪华别墅、有知识有地位的父母、昔日人前风光无限,被美女簇拥,这些更不能救他。人的生命一旦走到了尽头,所谓的金钱、美女、荣华富贵也都如指缝间溜走的风,没有什么能够替代。生命是唯一的,死亡同样是孤独寂寞的。
杰民在生命的最后时期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只要一醒过来,他就赶紧寻找我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段时期,他不停地吐血,从嘴里不断地呕出黑黑的东西。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坐起来开口说话,要我帮他洗澡。当他赤身裸体地躺进温热的浴盆里时,我看到他突然将身子往右侧翻,然后紧紧地蜷曲着身子。白刺刺的灯光照着温水,照着青白的裸体,晶亮的水波轻轻荡漾,而裸体却一动不动。他那姿势让我想起住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这是人类最初形成的姿势啊。我骇怕,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我用双手捧起水来,缓缓地浇在他的身上。我害怕惊醒了他的梦。我尽量使我的手掌和十指变得温柔,像徐徐吹来的风一样经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水,不断地流来;水,是温热的;水,浇在裸体上,裸体是温热的。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候杰民的身体在慢慢变冷。
后来我才知道,杰民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他就这样一丝不挂,干干净净地走了,这就是生命。
当生命消失
一切都如溜走的风

田小芸的故事讲完,已是深夜。茶楼里的小侍过来告诉我们他们准备打烊。我们前脚刚一跨出门口,就听见后面一片“噼噼啪啪”关灯的声音,接下来,后面一片黑暗。
这让我联想起生命的短暂———生命在一刹那之前灿烂辉煌,有可能在一刹那之后,就归于黑暗死寂。
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死亡———仿佛在一闪念之间,翻手为生,覆手就为死。
而这似乎又由不得生命的主人———人类本身来作这个决定。古语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当我们对一条生命突然消亡这一现象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时,我们就不得不相信,宇宙间是有一双巨大的手,随时想卡住人类的咽喉。
你相信这个吗?倘若相信,就是宿命,要被科学家们视为封建老儿;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这个,你也可以视那双据说存在的巨手为虚无,并相信生命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不过,你却不可任意挥霍生命、挥霍青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是短暂的,磨难是漫长的———而这磨难,不光是疾病、挫折和死亡。金钱、美女、荣华富贵从某种角度上讲,也是磨难。它先吸精刮髓地掏空你的精神和意志,再一下摧毁你的肉体。
所以,人应该活得简单些,简单便轻松,轻松便愉快。
金钱是纸,美女是和你一样脆弱的生命,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生命才是实实在在属于你的,才是唯一陪伴你从生到死的伴侣。当生命消失,一切都如指缝间溜走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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